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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露|在姚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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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露|2013-2015届校友



我是在一个低矮的牛棚子边上开始的这段旅程。

姚关人是真好客的,第一天刚到,才把行李摆到房间,教务主任就带我们出去,说要去街子上的一户人家,接风洗尘。领路的教务主任姓董,胖乎乎的,十分和蔼,后来的两年也十分照顾我们。他很认真地一路走,一路换普通话给我们讲解:“这里有超市,这里是药店,每隔一个星期还有一次街子天的,就是赶集,可惜今天没能赶上,以后可以带你们来逛,热闹得很......”

我们都很安分地跟在后面听,那时候真没想过眼前这个朴素的小镇,能装得下这么多的回忆。

等绕过弯弯折折的路终于迈进门时,炉火就架在牛棚边上,而且早已烧得旺旺了,另一位同行的闪校长说:“今天第一顿饭,咱们吃火瓢牛肉,这可是咱们姚关的特色,大家放开地吃。”后来我还知道,姚关的特色当然也不止这火瓢牛肉,但确实很多特色都与吃有关。

席间一直欢愉,直到我猛一抬眼,发现牛棚里面还站着一头牛,在那个视角下,我的眼睛刚好撞到它的眼睛,那是一种特别清澈的眼神,和我接下来遇到的所有的孩子的眼睛一样,明亮而直击你的心底。



生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地艰苦,小时候我也在平原上的村子里放养着长大,所以会感觉上像是回到了童年一般。

旱厕的事儿每个人都克服地很快,并没有什么抱怨。我一直比较害怕的是在厕所里面遇见校长,那时候沉默不合适,对话又尴尬。洗澡倒是麻烦些,楼下单独搭了几间淋浴室,是否有热水的话就需要看天气。到了冬天,就需要提着衣物到学校外面了,校门口有户人家用柴火烧热水的,每次我们过去,老板总会大声地喊一句:“来了啊!”引得周围的人一顿围观,怪不好意思。饮食其实最难习惯,当然也最能将就。刚开始食堂打菜的时候,常常因为弄不清选的是什么,而被辣到放弃整顿午餐。偶尔我们会往镇上走找吃的,半路上有一家路边的小吃店,我在里面应该吃过一百次左右的蛋炒饭,因为除去了饵丝米线,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的选择。

打开我们每个人的窗子,都能看到一座在姚关的名山,当地人称作“大尖山”。可能是因为这山的顶峰形状太过于凹凸有致,我们几个又会叫它“屁股山”。写第一份教案时,我就对着这山屁股。当时纪念性地就拍了一张它的模样,再后来逢着它好看的样子随手就拍,竟然就把春夏秋冬的屁股山的模样都记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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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其实是建在一座被开垦的山上,我们住的地方在最底层,所以上课常常需要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第一层是食堂,第二层是操场,第三层才到教学楼。通常,值周的老师会在第二层守着检查学生的校服着装,我记得第一次赶去上课,有个老师还把我当成了学生,盘问半天我为什么没有穿校服。

和当地老师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团队的几个人虽然都不是太爱交际的人,但也时刻能感受到他们对我们的照顾。就像我住在三楼,早晨洗簌时常常水压不够,经常刷着牙眼巴巴地看着一楼的老师,那时候他们会很主动地把一楼的水龙头先关上,向我示意:“你先用,你先用。”这样的事儿还有很多,第二年我开始试着做饭,邻居的几位老师看我折腾地满头大汗,还专门来指导过我如何切菜、如何调味。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自己大半夜发起高烧,当时竟然还有意识给一个当地老师拨了电话,要不是他和队友把我弄到卫生院,真的烧焦在床上都有可能的。

当然,这些大的小的事儿,慢慢也变成点滴的碎片记忆,写是写不完的,但所有的事儿,我确实还一直记在心里。



第一年我真正的队友其实就俩人,一个浙江的看似弱弱而实际又比较疯癫的女生,另一个是广东的高高大大但又比较闷骚的男生。到如今我们说得话不算多了,都各自在忙自己的生活。但在那两年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真的挤着50块钱熬过一个星期的伙食,想想真是又心酸,又暖心。当然,期间更多繁杂的事情也不能几句话就能讲得明白,只好在这里简单地点缀几笔。

上面提到的浙江的女生姓陈,英语教得特别好。第一年小陈老师还拉了几个孩子在宿舍楼下练起了跆拳道,让一帮男孩女孩学生踢腿压腿什么的,时常在楼上都能听到各种惨叫,俨然一副魔鬼教练的神态。可她不整这些时,胆子又会特别小,好几次屋子里闯进去什么小飞蛾或是大蚊子就会吓得不行,然后又在群里求救,让我们去帮忙处理。因此,关于她,也确实不好描述。简单的定义一下,就是她是真的很喜欢街子天有一位老奶奶烤的玉米饼,这种食物也是姚关特色之一。虽然我猜想她如今在城里里,也很难再吃起这样的玉米饼了。

广东的男生姓张,高高大大的,英俊潇洒,是孩子们会仰慕的那种老师。没课的时候我俩常会约着打篮球,这也是唯一的容易消磨时光的活动了。那时候我们都不是太爱讲话,打着打着天就黑了,然后又一路无话地各自回去。他是个挺好的人,我们可能喜欢的东西不太一样,交集并不算太深,但我很感激那时候真正的一路扶持,也希望他如今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第二年团队里又添了两个老师后,似乎就能热闹很多了。其中一位从山西来的男老师姓李,踏实负责,他带着一个班的班主任,管理地特别好,学校也十分欣赏。后来听他说,他帮忙给学校筹到了一套热水设备,还规整了一个更大的图书室,这些都值得佩服!另一位从美国来的女老师,大大咧咧的,她不太能讲中文,但知道要让学生叫她梅老师。如今,我们时常还会在微信里聊聊天,她和小陈老师一样,也是个疯狂但又脆弱的人儿。那时候她带的是两个年级的口语课,有时难免会有些顽劣的孩子欺负她,她会特别难过。有一次,我听她哭了两个小时,讲的是小的时候如何被人忽略的经历。现在想来,真的是要有着一个不快乐不完满的童年,才会真心希望眼前的孩子可以更加开心快乐的,这可能是很多人坚持在做这件事情的原因之一。

往山里再走六公里的另一所项目学校,那里还有几位老师,也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偶尔我们会约到姚关的镇上来简单地聚一聚。还记得有一次天黑了,一大帮的人前前后后地往学校走,那时候路上也没灯,靠着月亮的光亮指着路。而姚关夜晚的星空真的非常美,星空下我们随意地说着话,开着些玩笑。真的是很难很难再有那样的场景了。如今天各一方,每个人在各自的城市里奔波,能不能看得到星星也需要打个问号了。这样提起来,就更加怀恋,就在那两年,每个人都在最好的年纪,做着一样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头顶着的是一样美好的星空。



我带了是两个班的数学,一下子就成了一百多号人的老师。

最开始撞上他们的眼睛,是跟着班主任后面帮忙做新生注册,我眼里瞧着他们一个个过来,很奇怪地打量着我,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也只会奇怪地看着他们。数学课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有些意外,原来这个奇怪的人要讲的是数学。

现在看来,其实我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学习,我也在学习。很多次的晚自习,所有的孩子都离开了,我还会继续坐一会儿。想想一天下来,还有几个孩子并不愿意交作业,有些知识传授的方式确实特别死板,还有很多的细节还需要加强练习。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觉得至少在教学上可以变得更加专业一些。小孩子学东西毕竟只有一次,他们没必要为你的经验不足买单,这些一直是我比较自责的事情。

欣慰的事情是,我还是能很快地能够融入到孩子群中。一天的大部分时候,我都和他们处在一起。大扫除我就当劳动委员,运动会的时候我会是啦啦队长,遇到什么矛盾困惑还可以当当心灵导师,甚至还厚脸皮客串过音乐老师,教过他们唱歌。记得要离开的最后一节课,这帮孩子关着教室门,从头到尾连续唱了半个小时,才把学的所有的歌唱完。我喜欢这种浸染在他们生活中的状态,包括对待那些害羞到一句话也不能说出口的小孩,我也喜欢坐在一边边,然后安安静静地对着傻笑。

周末的时候我会喜欢去到他们的寨子里,简单了解一些家庭情况后,我更喜欢的还是坐着和爷爷奶奶们一起唠嗑。虽然彼此可能都听不太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就那样沉默地烤一烤太阳,也蛮好的。孩子们倒不一样,他们更喜欢热闹。

每次我去到一个地方,总是阵仗特别大,整一片能叫上的小伙伴都叫上。每个季节可以做的事情也不一样:春天我们会在小河边编草帽,我编不太好,他们还各种嘲笑;夏天要拉到山上采菌,虽然我寻到的都不能吃,也挺满足的;秋天总要去爬一座很陡峭的“火星山”,然后一个个站在最高的石头上听自己的回音;冬天的姚关很少下雪,我们在的那一年,屁股山的半山腰上竟然真的落雪了,那时候孩子们都很兴奋,中午放学冲着就要到山上拿雪,打雪仗。这样简单写下来,也就两个四季的轮回,日子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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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就带着一帮女孩子,组建了一支篮球队。那时候听她们讲,很多女娃娃初中毕业就开始规划着结婚生字了,我很诧异。单独问起她们,好像也没人否认,似乎命该如此。所以我是想带着她们去运动,想让她们看看自己身上的能量有多大。半个学期过去后,这个队伍就特别喜欢找男生比赛,后来也开始挑战学校的高中生。再后来,甚至还去到了其它的一些学校打巡回赛。后来跟着一个游学的项目,把几个小姑娘带去了深圳,那是她们第一次走进了真正的篮球馆,听到篮球砸在地板上那些“砰砰”的声响时,顿时就懵了。我确实不知道她们这辈子还将遇到多少这样的场景,但也只有经历了才会有成长。后来,队里的一个女孩子在高中练了体育,虽然苦点累点,但我觉得至少也铺了一条路。如今,还有更多残酷的事实是,球队里还是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前一阵子就结婚生了孩子,我反而却不像起初担心了。因为训练时每次当她摔在地上,我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扶过她。要真的生活把她打趴在地上时,我相信她能够自己站起来的。



写到这里时,刚好一个孩子在线上给我留言,他们常常的句式都是这样:“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我通常都不知道如何去答复这样的嘱托,只是在想,他们可能过得并不好,才希望别人可以过得好些。

我当然也知道真实的生活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带过的一百多个孩子,估计有一半以上,现在正饱受生活之苦,过得肯定不是想象中的美好生活。这其中的大部分,有的在家里务农,有的在工地干活,有的在外打工,少数一些能继续读着书。但我记得离开前,一个辍学的孩子回来给我送行,那天他提了好些酒,要和我一起喝。他还很认真给我讲过他的规划,要通过搬石头讨个媳妇。我没搭话,闷了一口酒,只觉得心酸,可他接着说得那句话,我至今记得:“可能是累一点,但是我觉得还是可以做到的。”那时候他应该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听到这句,我觉得就够了。我们太多的时候,思考着怎么缩减这种教育的不公平,但似乎这样不公平原本就是社会的本质。我们关注并帮助了那些可以通过读书而改变命运的孩子,但更多的孩子他们从教育中掉队以后的生活,都还是在漫长的煎熬和打磨中,最终摸索出来的。

所以,如今的我很少再思考那两年,关于我,关于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了。生命的路长着呢,彼此搀扶着走过这一段,这就很幸福了。

我每年还是要回去几次的,有一个在昆明读高中的小姑娘,已经高二了。上次她赶来机场见面,我特别正经地说,以后一定考上武大,咱俩做个校友。她就笑,说自己有更大的打算。我笑了半天,一直说,有出息,有出息。

当然,这只是一种类型的有出息,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出息。



最后要提的是,我们在姚关的那两年,街子上一直都开着一家狗肉店的。老板会把那些待宰的狗狗关在笼子里。有一次咱们一群人路过时,梅老师问我,为什么这些狗狗会被关起来?我说,因为会有人想要吃它们,而它们又抗争不了。当时她就哭了,而且伤心了很久,我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离开姚关的时候,怕孩子们伤心,和小陈老师约好赶早就走了。我在屋子里平时用来给孩子们补课的小黑板上写了一句:“再见,姚关。”那天车开过当年我们前来报道的路,我特意瞄了一下放在狗肉店外面的笼子,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笼子里却空空的,一条狗狗也没有。

我想,他们应该是流浪到了更大的世界里去了。

而此时此刻,从我来到姚关第一天,就那样一直死死地瞪着我的那双牛的眼睛,慢慢地,也从我的脑海里褪去了。


            毛露

                                                       2017年12月22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