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 陪伴】
9月1日，学校开学。初一的新生刚刚过完了他们目前经历的最漫长、又没有作业的暑假，喜忧参半地进入初中校园。学校里一大早就熙熙攘攘的，到处是学生和家长，在大红字报上找到了对应的班级和姓名后就在各班后面排起了长队。不到中午，报到手续就都办完了。
只有一个女孩比正常报道时间晚了半天。到了下午家长才带着女孩来到办公室里登记信息。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相当地斯文乖巧，但不爱说话，也不跟老师打招呼，眼睛只怯怯地盯着地板。
摸底考试，试卷收上来后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她可能根本不识字。因为她的所有答案都是从题目中选取一段话，然后原模原样地照抄下来。与这个女孩的试卷情况相同的还有班上的另一位小男生的试卷。这个小男生长得小小个，虽然14岁了但按个头来看像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与这个郁郁寡欢的女孩不一样的是，这个男孩只要是有人跟他说话，他都是笑着的。
知道他们的基础后，我几乎每天都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在给他们补小学的知识。原本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料他们的基础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第一次找他们单独辅导时，发现他们会写的字少得可怜，而且并不能准确地知道这些字的发音和意思，甚至一至十的汉字和音他们都无法一一对应。数学老师也发现他们只会加法，且只会一位数的加法，还是用手指头数的。
后来我们通过谈话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他俩原来是堂兄妹。女孩还有一个姐姐之前中学中途辍学，回家之后便马上结婚生子了。他们家在一个位于中越边境的苗寨里，从寨子里往上走200米，就是中越界碑。苗寨里有一所小学，听说那里的老师教学比较随意，旷课也较为严重，老师不来学生就自己乱跑玩耍。这个女生说自己在班里也算一般，语文好一些可以考到15分左右，数学一般都是10分以内，班里数学好的也只能考上20分。
【“老师，我下周不来学校学习了。”】
他俩在跟着我们学的时候，都是表现出很乐观的态度，学得也很开心。就这样日子过去了好几周，在我看来课外辅导已经算是渐入佳境。突然有一天周四晚自习下课，女孩嬉笑着把我拉到一边，我以为要跟我说什么有趣的小秘密。
结果她说：“老师，我跟你说，我下个星期不来学校学习了。”
像是顺风的帆船船底突然被凿了个洞，倾倒得厉害，我还只能故作镇静地掌着舵。当时下课人多，我让她先暂时回教室，等到上课的时候我才单独叫了她出来。我叫上搭档王老师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准备开始一场拉锯战。
“为什么不想学习了呢？”
“我在学校太无聊了，我什么都听不懂。也没人跟我玩。”女孩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表情，一说完话就盯着地面。
我们试图给她一个潜意识，让她相信自己是可以学得懂的。“老师最近在单独教你的时候，我看你学得很认真，也学得很快，这样下去，一天一天，我们可以学得越来越多的。老师相信是这样的，你相信吗？”
“可是我就是不想学习了。我在学校太难熬了。”
“你跟老师单独学的时候你开心吗？”
“我开心。”
“那之后我们也可以继续这样教你啊，你离开学校，我们就没办法教你了。”
“可是我就是不想学习了。”
面对重复的这句话，我们也显得很无力。
“是我们教得不好吗？所以你不想学了？”
“不，你们教得很好，是我，是我自己不想学了。”
“如果不在学校学习，你回家每天可以干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看看电视做做饭吧。”
“那你觉得姐姐现在生活得好吗？”
女孩摇头，“不好。”
“那你不读书的话，就只能跟姐姐一样了啊。你想这样吗？”
女孩又摇了摇头。
“所以老师真的很希望你继续留在学校学习。”
“可是我就是不想学了啊。”
我们试图拉长战线。“那我们可不可以先继续一起学完这个学期，看看是不是比现在好一点。期末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学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一个学期太久了。”
“那我们继续再学一个月？”
“我明天就走。”
“……”
三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走廊外面安静得很。我跟王老师不约而同抬头看夜空。夜色很清透，稀疏的树影上挂着一弯月亮。
王老师继续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弯弯的，还挺好看的。那你知道为什么月亮有时候弯，有时候圆，总是在不停地变吗？”
“不知道”，女孩说完后就低头看着地面。
“你继续学下去的话，很快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女孩还是无动于衷。
协商没有效果，王老师有事暂时离开了。我跟女孩坐在长椅上，大脑在急促不停地搜索任何我没有说过的劝辞，而表面却只能佯装镇定，还是缓缓地、语重心长地在劝说。
“如果你不来学校的话，老师只能去你家找你了。”
“你是来看我，还是来劝我？”
请试着去体会一下我当时内心的震惊，我面前的这个12岁的女孩，一个本来我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现在她做的这个决定关乎她的整个人生，她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而且她竟然能够用如此简练地语言来告诉我，她清楚地知道什么代表着我的妥协，什么代表着我的坚持。
后来近一个小时的谈话几乎是不停重复前面的内容，最后我不停地打感情牌，告诉她我是多么地想要陪伴她一起学习，多么不想看到她步姐姐的后尘。后来女孩终于松口了，“那这样吧，我再留学校一个星期。”我都要喜极而泣了，本来还想再磨磨嘴皮子让她把时间再延长点，后来只是抱了抱她。
【“我只还想再学一点点。”】
女孩按照约定继续来了一周，接着又来了一周。期间我看到她在书本上写，“我只还想再学一点点，就一点点。”到了第三周她最终还是没有来学校了。无奈之下我们打电话给她的家长。家长第二天早上将她送回了学校，不过女孩是哭着来的。之后的两周里，女孩的精神很差，上课直接趴在桌子上了。我叮嘱她宿舍的寝室长，有什么事情多拉着她一起聊聊，宿舍长表示自己也很想跟她交流。
但即便这样，好几次我去宿舍还是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眼神呆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操场。看着她哀怨的眼神，连我都会动摇。我这样强行把她留在学校里，是不是错了？或许放她回去她才会快乐？或许我不该来替她选择她的生活？但是马上我又会不住地摇头把这些想法都驱散。不，我还是不能让她就此辍学，只要在学校一天，她就还有希望对学习产生兴趣，她就还有希望看到生活更好的一面，而一旦她回家了，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闭上眼睛都能够猜想到她今后的生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强硬一点，或者说狠心一点。
【“老师，这里怎么填？”】
后来事情慢慢有了转机，是在我看到了女孩画的画之后。女孩上课有时会画画，她主要喜欢画一些女生的像。我虽然不懂美术，但是我能够感受到那一笔一画的细腻，人像的发型，服装都是她自己在脑海里构思然后画出来的，甚至最后还不忘给画里的姑娘画上腮红。在我看来她对于“美”是有自己的认知的。又想起她在识字时也会借用画来做标记。比如学“跟”，她会在旁边画一个人跟着一个人；学“乘客”她会在旁边画一个人在车上，另外一个人给他递包袱。
我发现她喜欢画画之后，就给她打印了一些画让她模仿着画，本来只是想让她在课堂里不要那么无聊，结果她模仿得特别好。其他同学都围过来看她画，夸她画得好，还有人说她是“天才”，我感觉她明显开心了很多。在接下来的这两周里她的状态明显要比之前好。我去查寝时也发现她能够参与到宿舍其他同学的谈话了。有时候自习课她看到有其他同学举手问老师题目，她也会举手问:“老师，这里怎么填？”
我仿佛感觉自己替她找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我希望能找到志愿者指导她的美术，在交流过程中能够一点点建立联系，一点一点地影响她，让她对学习和生活重燃热情。我不要求美术导师给予她很专业严苛的美术训练，我更加期待授课的老师能够让女孩觉得美术有趣，生活有意思，也很期待美术导师能够跟学生讲一些课堂之外的事，建立联系，让她也愿意去跟老师们分享自己的世界。
后来经过长达近一个月的筹备，我们招募到三名志愿者，开展了一个空中艺术课堂的项目，女孩和班上其他两位对美术感兴趣的同学一起接受这三位美术导师的指导，并且每周会进行通话，交流一些生活趣事。上周是他们和导师的第一次见面，女孩看起来很高兴，虽然在自我介绍时还是有一点羞涩，但是已经不是以往的呆滞了，她一直微笑着。
以下来自女孩的美术导师——东北大学大四学生宋钰：
在和小蓝（化名）见面之前，我真的想象不出，这个“严重厌学”、“没有朋友”的小女孩有着这样灿烂而温暖的笑容。她很害羞，只有被引导说话时，才会做出简短的回应；但是到了画面上，就完全不同了，她大胆地进行构图和用色，好像她的心中有说不尽的思绪和幻想。第一次视频，她坐在其他同学的后面，腼腆而友好地笑着，和两个活泼的男生相比，她是那样的安静甚至羞涩，但是当她讲到“我想学习画立体的画，我想画人物”时，那份自信和渴望冲破了电脑屏幕的桎梏，奔跑到我面前。
记得我将小蓝的画展示给我的同学看，他们打趣我“她可比你画的好多啦”，是呀，小蓝就是这样一个很有天赋又认真的女孩，我相信她会一点一点的，用画笔描绘出另一番校园生活。感谢美丽中国支教，让我能够有幸认识小蓝。也希望通过空中美术课堂这个项目，我可以帮助小蓝在绘画上有更多的进步，更重要的是，让画画成为陪伴她成长的好朋友。希望小蓝以后，可以用绘画记录下生活中的点滴美好，记录下她自己的奇思妙想；也希望小蓝能够在绘画中变的更加自信和开朗，将绘画的喜悦分享给身边的人，并且因此收获友谊和爱。我相信，小蓝一定可以的！
（素材来源：美丽中国支教2017-2019届项目老师刘丽云、美术导师宋钰、学生小蓝）